老照片的边角被阳光晒得发脆，在泛黄的相册里微微卷起。我蹲在老裁缝家的樟木箱前，指尖抚过那些褪了色的塑料封皮，突然想起他总说："这些照片啊，是活着的。"箱底压着本牛皮封面的相册，锁扣已经锈蚀，掀开时飘出几片干枯的茉莉花瓣。

1972年的全家福里，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，母亲梳着两根齐耳辫子，我坐在中间抱着布娃娃。背景是单位分配的筒子楼，水泥墙上还留着"抓革命促生产"的标语。照片边缘有块补丁，是母亲用藏青色布头缝的，她说补丁能挡住墙面的裂缝。相册里夹着张泛黄的粮票，背面是母亲用钢笔写的："给囡囡买糖，1973年秋"。

集体记忆总在相纸上凝固成金色的颗粒。老裁缝的相册里躺着一张黑白合影，三十多个人站在国营布店的橱窗前，胸前别着"先进工作者"的红花。背景里堆着刚到的的确良布料，红绿条纹在阳光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。照片最右侧是年轻的女售货员，她叫小芳，后来成了我父亲的同事。相册里还藏着一枚褪色的铝制饭盒，是集体劳动时发的，内壁印着"艰苦奋斗"四个字，接缝处还粘着干涸的豆瓣酱。

时代在相纸的化学药水中缓慢显影。1978年春天的集体照里，整个生产队站在开满油菜花的田埂上，每个人的裤脚都沾着泥点。照片里有个戴圆框眼镜的年轻人，他叫大勇，后来成了公社第一个大学生。相册里夹着张皱巴巴的录取通知书，边角被火漆封得严严实实。那年夏天，生产队送他到县城时，大伙儿往他自行车筐里塞了十斤鸡蛋，照片背面有十几个潦草的签名。

个人故事总在相纸的褶皱里生长。母亲保留着1975年的结婚照，她穿着自己改制的的确良衬衫，父亲戴的是从供销社买的上海牌手表。照片背景是单位组织的春游，远处是未建成的长江大桥。相册里还藏着张褪色的电影票，是《地道战》的第三场，座位号"17排B"。父亲说那天他提前两小时占座，结果和母亲在检票口等了三个小时。

整理完相册已是暮色四合，老裁缝送来一包茉莉花茶。他说这些照片就像晒干的茉莉，看着萧索，闻着却仍有余香。相册里最薄那张是1990年的全家福，父亲中山装改成了西装，母亲剪了短发，我抱着儿子站在新分的单元房前。背景里筒子楼变成了玻璃幕墙的高楼，照片边缘却还粘着当年的粮票补丁。

月光漫过窗台时，我忽然明白老照片不是简单的影像留存。它们是时代切片里的人文标本，是物质匮乏年代的精神丰碑，是集体记忆与个人叙事交织的经纬。那些泛黄的画面里，藏着粮票背后的温饱和补丁里的匠心，封存着自行车筐里的情谊和电影票上的等待。当数字影像以秒速迭代时，这些带着火漆和墨香的相纸，反而成了对抗遗忘的锚点，让每个打开相册的人，都能在时光的褶皱里触摸到真实的温度。